在全国博物馆事业大发展和民间收藏良莠不齐的背景下,高校越来越注重博物馆建设,但是自身又缺乏足够的专业能力和必要的专业精神,导致“好事变成坏事”
重庆大学博物馆“赝品”风波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彭丹妮
发于2019.10.23总第921期《中国新闻周刊》
10月12日,是重庆大学的90周年校庆。作为给校庆献礼的一部分,重庆大学博物馆于校庆盛典的5天前,即10月7日正式开馆。当天,校领导和文博、文化领域的专家学者一同见证了这个新的高校博物馆开馆。
国家博物馆副馆长白云涛是开馆活动的出席者之一,展览的前言也由他撰写。这块红底白字的前言板上写道:“重庆大学博物馆今天展出的这些展品在当时或只是司空见惯的生活用具,或只是专注宗教祭祀的礼器。但在历史的演进过程中,它们都烙上了古人的生活趣味、古人的审美情感、古人对世界的认识和观察。在今天,就成为了我们与先辈联结血脉、传承文明的桥梁。”
10月7日上午9时,重庆大学博物馆举行开馆典礼,校领导及嘉宾为博物馆揭幕。右二为吴应骑,左一为吴文厦。供图/重庆大学博物馆
开馆一周后,10月14日,自媒体“江上说收藏”发了一篇题为《重庆大学耗资670万建了一座赝品博物馆?》的文章,直指该博物馆所展藏品为赝品。与白云涛所强调的“古”大相径庭,收藏圈与文物界业内人士根据该文所提供的照片指出,这些展品“假得离谱”。
“这次重庆大学博物馆开馆本来是我国博物馆界特别是高校博物馆界的一件喜事,没想到却被曝出藏品可能存在问题。当然,究竟是不是赝品或者有多少是赝品还需要专家鉴定,不过从曝光的一些照片看情况不乐观。”上海大学党委副书记、故宫博物院原副院长段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横空出世的博物馆
在重庆大学老师方岩的印象里,仿佛一夜之间,自己学校冒出了一个博物馆。方岩平时在重大老校区上班,博物馆在新建的虎溪校区。他说,“事前,我不知道校方要建一个博物馆,后来还是外地的朋友告诉我的。”10月10日,他的一个也是重大校友的朋友,在微信上给他发了一张开馆照片,问学校什么时候建了一座博物馆,他这才知道。
4天后,上述那篇点击量“10万+”的文章却炸响了这所高校博物馆在圈内圈外的名声。文中描述,重大博物馆开馆典礼几天后,作者便前往博物馆观展。展览的主题为:大象有形——中国古典造型艺术展。进入展厅后,安保人员不让拍照,但工作人员的解释并不充分。作者在文中列出许多展品,并认为这些藏品要么过于粗糙、造型怪异,要么真品目前在其他博物馆展出,暗指所展之物为复制品。
文章发出后,诸多古玩收藏与文物鉴定专家对展品发表自己的看法。“从贴出来的照片看,基本上看上去都是赝品,而且是很便宜的低仿货。一般只要是有点这方面知识的人都知道是假的,即使是仿品也仿得很假。”一位不愿意具名的文物专家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指出。
10月15日中午,学校回应称将对情况进行核查并及时向社会公布;下午,重大博物馆闭馆。
这些遭受炮轰的展品,由吴应骑所捐。现年74岁的吴应骑,为重庆大学人文艺术学院原副院长,1982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根据《重庆大学年鉴(2016)》,2015年5月,吴应骑向重庆大学提出捐赠藏品以建设博物馆与文博研究院,学校领导与相关部处前往考察藏品12次,召开校内工作会6次。并邀请专家就拟捐赠品进行评估,并对筹建博物馆和文博研究院的可行性进行论证。
在2015年末举行的可行性论证会上,该校党委副书记舒立春表示,这所以工科见长的学校,希望通过博物馆与文博研究院的建设,提升学生人文素养,并服务学校人文社科的发展。根据该校基建处消息,这座总投资605万元、建筑面积接近1500平方米的博物馆,从2018年初开始修建,同年10月下旬验收交付,进入布展阶段。
吴应骑之女吴晓妮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吴应骑希望他的行为能够呼吁更多校友参与到捐赠中来,“当时我是非常反对的。一个是我们觉得不划算,我们家几代人的心血为什么要捐?第二个我当时就感觉到别有用心的人会非常多。”因此,当时她提出先鉴定再捐赠。
吴晓妮说,她是最反对(父亲捐赠行为)的一个,但当时家属参加了论证会。“既然专家都认可了组建博物馆的可行性,那我也放心了,事情就可以朝前推进了,后续这个事情我就完全不清楚。我们的一片好心有什么错?”她此前回应媒体采访时表示,展品移交给学校前已通过校方鉴定。她所指的鉴定应为重大方面所说的论证会。
重大校内新闻网对这次藏品评估及论证进行了报道。2015年12月26日,14位博物馆建设及文物专家对拟捐赠藏品进行评估。中央美术学院前党委书记盛杨、北京电影学院文物修复与鉴定专业教授胡德智、中国国家博物馆专家乔万宁等人表示,吴应骑藏品种类齐全、数量众多、体系完善,部分藏品具有较高的历史、文化、艺术、社会学研究价值。
曾任中央文化管理干部学院副教授的曾陆红是该评估活动的参与者之一。他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指出,那是一个一天的活动,先是在学校附近吴应骑举行的一个拟捐献藏品展览处参观,而后又去到吴家里看他的私人藏品。曾陆红回忆,当时大家都(对这些藏品)没意见,“对吴先生这种把自己几十年的收藏捐献国家的慷慨行为,给了非常大的肯定。”
但是,曾陆红强调,这个评估会并非鉴定,他自己也并非鉴定专家,“当时现场没有做出什么鉴定和评价,我们去主要就是看了他的藏品,然后对这些藏品,做了一些艺术上的漫谈,谈谈自己的感受和它的艺术性就这些。”
受邀者之一的中国传媒大学特约研究员郝卫东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自己并非考古与文物鉴定方向的专家,当时主要是谈谈如何发展博物馆文化产业。盛杨则反复向《中国新闻周刊》强调,他没有参加过该评估会,也不认识该新闻稿中提到的这些专家。从中央美术学院前党委书记位置退下来的盛杨,现任刘开渠艺术研究院院长,但据“天眼查”资料及公开报道,吴应骑是刘开渠艺术研究院的法人兼执行院长。2016年,在吴晓妮担任校长的重庆刘开渠艺术中心渝北分校的开业活动上,85岁的盛杨还亲往助阵。
孟言旭是重庆乃至国内一位颇有声誉的民间收藏家,曾给许多高校的文博专业研究生授课。他说,且不说是否进行了藏品鉴定,首先是要对专家进行鉴定。“如果是搞美术史或者研究绘画的人去看这些古玩,这就不是一个领域的专家。还有的人都没有看过藏品,就是作为文博界人物例行参与一下活动,却被拉去做大旗。”
“要搞清楚2015年那次论证会到底论证的是什么,但我想不会是鉴定会,否则结果不会是这样。”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常务副馆长杜鹏飞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指出,“哪能说开一个会大家研讨式的做鉴定?鉴定要求是三位以上的同行专家背对背的出意见。如果一件物品是陶瓷,我就得请陶瓷专家,如果是青铜器,我得请青铜器专家,他们研究完了之后各自给出自己的意见,才能确定一件东西,到底对不对、到底该不该要?这都是术业有专攻的事情。”
但在2016年1月,吴应骑接受龙华网采访时指出,将为重大博物馆捐献的300余件藏品, “都是经过相关专家鉴定的,非常珍贵的文物占到60%以上。我希望重庆大学的博物馆能建设成全国高校中一流的博物馆。”今年2月25日,重庆大学举行捐赠藏品的移交工作协调会;次日,所有藏品共计342件全部移交,其中:青铜器22件,陶和瓷器161件,玉器159件。
吴应骑其人
吴应骑想在重庆大学办博物馆早就有迹可循。据一位重庆大学老师回忆,2005年之前,虎溪校区还未落成,人文艺术学院还在老校区,吴应骑便在院里老办公楼的一楼办了一个私人展览,并以“重庆大学博物馆”为名义,不久后便被老校长勒令撤了。
2016年,吴应骑参加一个公开活动时,便将自己身份介绍为:重庆大学博物馆馆长、文博研究院院长。而这两个头衔,现在均为吴应骑之子吴文厦所有。
“一年多以前我就知道这个事儿,我没想到重大真敢把它(博物馆)干出来。”另一位本地收藏家说,不用看他捐赠的东西,听到是吴应骑办的,“我就知道肯定假。”
吴应骑的收藏史,多位圈内人士认为,始于1990年代初。那时,重庆开始建最早的文物市场。吴应骑在以前重庆人民大礼堂左侧的一个大礼堂宾馆,租了地方做收藏和字画生意。“他其实是做经营的,一直在做这些。”一位重庆最早一批玩收藏的人说。
据媒体报道,1998年左右,在重庆旅游局开办的一个旅游购物中心,吴应骑租了一个接近300平方米的店面开画廊,卖一些古玩,取名“重庆画院”,后因拖欠租金被封店。2003年,吴晓妮控股、吴应骑参股的重庆国立美术研究院成立,经营范围包括艺术品咨询,零售瓷器、工艺品等……这个位于重庆珊瑚公园的私人展览馆大约1000平方米,曾展出147件私人藏品。对于他的展品,多位圈内去看过的人回来后,都当作笑料谈,“玩真货的人都一笑置之。”孟言旭说。
吴应骑被玩真货的藏家们归为“国宝帮”——收藏圈内以此揶揄那些以次充好、以假充真的人。“他们养活了赝品的产业链,然后又互相去忽悠对方,培养他们的接班人,击鼓传花。”孟言旭说。业内人士解释说,“国宝帮”中,一种是固执地坚信自己的判断,以至于收了许多假冒伪劣的东西而不自知而不自觉;而另一类,则是知假贩假的谋利者。
“有的国宝帮是真收藏,他们真金白银花钱去买假货,却固执地以为是国宝。但吴应骑一直在做流通,是比如说谁想要顶级官窑,他就可以提供,他相当于是个供货方。”一位资深收藏家说。捐赠博物馆,顺带将自己包装成学者或有公德心的人,成了这个生态里一种常见的生存形态。孟言旭说,“他们这么做的逻辑是:你看我的东西,博物馆的专家都认同了,说明我很厉害嘛。‘我的家里面还有藏品,比这还好。’我就可以忽悠下一个买家。”
吴应骑曾称自己是“‘文革’后的第一批研究生”。他在央美的同班同学陈久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1978年,央美美术史系研究生班只有9个名额,但是来应试的有些人也还比较优秀。当时,鉴于“文革”刚刚结束,国家急需人才,学校便提议录取了二十来个人成立“师资班”,以培养未来的高校教师。但陈久强调,师资班的学生最后拿到的是学士学位证书,绝不是研究生学历。
对此质疑,吴晓妮向《中国新闻周刊》提供了一张时任央美院长江丰的推荐信,信中提及“中央美院美术史系研究生吴应骑现已毕业……” 但她并未提供其父的毕业证书。对此,陈久解释说,江丰是1979年来到央美担任院长的,当时已69岁,对班上的具体情况并不太了解,所以可能会有这样一份推荐信。
1982年,吴应骑进入四川美术学院,先后担任该校美术馆馆长与《当代美术家》杂志主编职务。多位在川美工作的老师表示,吴应骑当时的职称是编审,属于行政系统,并未参与教学与学术研究工作。
在川美期间,吴应骑售卖假画一事闹得全校皆知。四川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林木曾经在川美工作。他回忆说,1997年,吴应骑在校担任学报主编时,曾办过画廊,期间将一幅傅抱石的仿制画以5万元左右的价格卖给了北京一名收藏家。这名收藏家鉴定其为假画后,向有关部门举报。这件事“引起四川美术学院全体教职工愤怒。我还写了《假教授卖假画》一文在《文艺报》发表”。林木公开声明说,当时,他带头几十个教授联名举报,吴应骑被免去主编职务。“假画风波”发生后,吴应骑从川美离开,来到重大。
“真实性是博物馆的生命”
“重大搞一个中国古典造型艺术展,现在很多专家的评价是站在文物角度,但是这个是个什么展览、是个什么主旨你们不清楚。”吴晓妮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我们不能要求一个收藏家,保证每一样东西它都是百分之百的,但是里面只要有20%、50%是好的,它都是有价值的,它没有文物价值,也有艺术、美学价值。这次这个展览谈的是这个事情,大家把它混淆成一个文物价值了。”
“如果你是一个造型艺术展览,那么是否明确地标明展品的年代、名称、真伪等等,复制的必须标志复制品、仿制的必须标仿制品。”杜鹏飞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真实性是博物馆的生命,“要让观众踏踏实实地知道展品的真和伪,因为你是教育公众的,你是个教育机构。”
在《当代中国博物馆》一书中,段勇指出,藏品是博物馆的立馆根基,而真实性是博物馆藏品的生命,也是博物馆公信力的源泉。在文物市场趋冷的背景下,一些民间收藏爱好者越来越热衷于向国有博物馆捐赠或出售藏品。但是,一方面捐赠者可能囿于专业知识,也有可能急于变现,出现了以假充真;另一方面,特别是在一些新建博物馆,因缺少藏品而饥不择食,违背必要的程序,轻易用博物馆的社会公信力为赝品背书,以致频频“沦陷”,遭受社会非议。
2015年6月,浙江师范大学陶瓷主题艺术馆开馆,170余件展品中大多数都是由浙师大美术学院退休教师李舒弟所捐,开馆后不久展品被指“假到了惨不忍睹、令人发指的状况”;2016年7月,北京师范大学校友邱季端向母校捐赠了6000件古陶瓷藏品,但随后该捐赠却引发了部分业界人士质疑藏品为“赝品”。
杜鹏飞所在的清华艺术博物馆,今年预计参观量会超过90万,在国内甚至全球的高校中遥遥领先。从2016年开馆到现在,他说,“完全不认识,扑上来要捐东西,甚至拉着一行李箱藏品过来的“国宝帮”,我接触了不下十起;拐弯抹角通过一些领导、一些校友推荐过来的,也得接近20起。”
对于“国宝帮”们是否想通过捐赠高校博物馆洗白赝品,杜鹏飞说,不能妄自去揣测别人的目的。“因为讲的都是无偿捐赠,也许他真心认为自己的藏品就是好的。也有清华校友收了很多不靠谱的东西,还想捐给母校,他们也并没有什么私心。”
但杜鹏飞同时指出,“不能因为有一个热心的教授手里有一批东西,说愿意捐给学校,学校就决定建一个博物馆。大学首先要想清楚,我要建一个什么定位的博物馆,这是很关键的。”
高校博物馆基本上都是依托自己的特色学科来建,比如北京印刷学院建有印刷博物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有航空博物馆,地质类大学做地质博物馆,“高校本身作为一个学术机构,相关专业有专门研究,真伪对高校而言本来就不该是问题。”杜鹏飞说。反观重大,这所以工科见长的学校没有文物与考古专业,文史哲相关方向都在人文高等研究院。“但在建博物馆时,学校领导却没有咨询过高研院这边的老师。”一位重大教师说。
段勇指出,在全国博物馆事业大发展和民间收藏良莠不齐的背景下,高校越来越注重博物馆建设,但是自身又缺乏足够的专业能力和必要的专业精神,导致“好事变成坏事”。
一位不愿具名的文物专家则向《中国新闻周刊》指出,“文物鉴定这一块缺乏一个立法程序。比方说新近颁布的《博物馆管理条例》上,没有一条关于‘设立博物馆,应当对藏品的真假要经过一个鉴定程序’的相关规定,这就使得社会上的收藏人士有了操作空间。”
对于重庆大学博物馆被疑展出赝品一事,重大老师方岩说,“校方给了大家一个建言献策的通道没有?在建博物馆之前有没有做过严谨的论证、广泛征求过意见没有?”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方岩、孟言旭、陈久均为化名。
本文配图中对藏品的描述,均来自于重庆大学博物馆的展品说明。
《中国新闻周刊》2019年第3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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